深山中的皇室名刹
北齐释迦牟尼佛像的故乡位于河北省石家庄市西北约100公里的一个小山村，灵寿县城西北55公里沙子洞村，从石家庄车程有三个半小时。如今村子东南是一片开阔农田，一般人想不到，北齐时期，这里曾是一座佛教名刹幽居寺。幽居寺坐落在群山环抱之中，背倚翠峰，面临清流，山川交错，风光绮丽，地理环境清静幽雅，因以为名。
据史料记载，该寺系由定州定国寺僧标于东魏末年（534年）创建，继由北齐皇室、定州刺史、六州大都督、赵郡王高叡于天保七年（556年）捐资扩建。高叡“历选太行胜概，得朱山之阳，建祁林寺（即幽居寺）。置僧舍二百余间，择行僧二千余众居之”，将这里建成规模宏大的北齐名刹。北齐灭亡，寺亦荒废。唐代重修舍利塔。元大德年间寺院再次兴盛，直至清代完全废止。抗战期间幽居寺地处晋察冀边区，曾作为八路军的被服厂，在战火中被焚毁，连清代的殿堂建筑都荡然无存，只留下一座唐代重修的23米砖塔仍然屹立。
北齐（550—577年）一代，诸帝多崇信佛教，佛教得到了空前发展。北齐开国君主高欢（追谥高祖神武帝）迁都邺城，洛阳地区诸寺僧尼曾相率来到这里。文宣帝高洋在位时期（550—559年），齐境拥有户三百万，口二千万，僧尼就有二百万。当时，首都邺城的大寺略计四千，所住僧尼将近八万。与此相应，北齐诸帝及皇室贵戚还大作功德，兴建石窟、佛寺。如文宣帝开凿北响堂山石窟，大丞相、淮阴王高阿那肱开凿南响堂山石窟，此外还营造了云门寺、大庄严寺、定国寺、兴圣寺、总持寺等诸多官寺。皇室高叡营建的幽居寺，就是当时的一座大寺。
高叡（534－569年），小字须拔，北齐宗室、重臣，为北齐高祖高欢之侄，赵郡王高琛之子。他三岁丧父，为高欢钟爱，养于宫中，恩同诸子。袭爵南赵郡公。北齐建立后，高睿进封赵郡王，深受文宣帝高洋、孝昭帝高演、武成帝高湛信任，历任要职官至太尉、尚书令。天统五年（569年），高睿要求将佞臣和士开调任外职，胡太后不悦，暗中指使将高睿杀死，年仅三十六岁。
北齐享国二十八年，皇帝们几乎个个荒淫残暴，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尖锐。高叡却是少见的忠臣孝子和虔诚的佛教徒。高叡自幼生活于宫中，喜读《孝经》，受高祖、世宗崇佛之影响甚深。其母病逝，他居丧尽礼，“持佛像长斋（斋戒禁食），至于骨立（形容消瘦，如皮包骨），杖而后起（需拄杖方可立起）”。根据现存的幽居寺《赵郡王高叡修寺颂记碑》《赵郡王高叡修寺之碑》记载，高叡捐舍家财扩建了这座大寺，可见其崇佛之深。
虽然寺院早已废圮，但这里较完整地保留了七级方砖塔一座及一部分附属文物，包括古碑四通（北齐碑二、元碑二），以释迦牟尼佛、无量寿佛、阿閦佛三佛为主的汉白玉石佛像二十一尊和石经幢一座。正是由于这些佛教遗迹重要的历史艺术和科学价值，1982年，幽居寺被列为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并在塔四周建砖石围墙。2001年，国务院将其公布为第五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由县文物保管所管理。
北齐造像的范本
幽居寺虽地处偏远山中，但一直为专家学者所关注。河北博物院副院长、原河北省文物出境鉴定中心主任刘建华回忆说，1990年春，在河北省文物局工作的她曾陪同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学者到幽居寺考察。“当时路况很差，到那里都是小土路，是借了工具车去的”。1991年刘建华再度到幽居寺，对遗存现状作了全面记录，并对碑文作了笔录。
刘建华对三尊体量最大的释迦牟尼佛、无量寿佛和阿閦佛等18尊汉白玉石造像进行了详细观察和记录。三尊佛像雕刻精细，表面磨光施彩。发髻、眉、眼、服饰涂墨彩，唇涂红彩，面、手、足及肌肤涂浅褐色。像背面凿平，留有凿痕。
释迦牟尼佛像置于塔内正面（北面）。结跏趺坐于长方形须弥座上。像原高145厘米（现残高100厘米），座高50厘米，宽90厘米。佛首低平肉髻，面相浑圆，细眉，长眼，双目垂睑下视，鼻直翼宽，唇丰满，短粗颐，大厚耳。身着袒右袈裟，披偏衫，薄衣贴体。衣纹稀疏作双阴线，线条细而流畅。裙摆短，覆于座上沿。左手捏提衣襟，右手施无畏印。戴手镯，身体健壮扁宽，肌肤润泽。座正面束层部分竖刻发愿文：
大齐天保七年岁次丙子闰月癸已十五日丁亥，赵郡王高叡仰为亡伯大齐献武皇帝、亡兄文襄皇帝敬造白石释迦像一区。
无量寿佛像置于塔内西壁。面相、服饰、佛座与释迦像相同。左手捏提衣襟，右手上举，手心向内，抚右脚处。像原高130厘米（现残高83厘米），座高45厘米，宽90厘米。座束腰部分竖刻发愿文：
大齐天保七年岁次丙子闰月癸已十五日丁亥，赵郡王高叡仰为亡父魏使持节、特进、侍中、太尉公、尚书令、都督冀定沧瀛幽殷并肆云朔十州诸军事、骠骑大将军、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并肆汾大行台仆射、领六州九酋长大都督、知丞相事、冀定二州刺史、定州六州大都督、散骑常侍、御史中尉、领左右附马都尉、南赵郡开国公琛，亡母魏女侍中、华阳郡长公主元敬造白石无量寿像一区。
阿閦佛像置于塔内东壁。面相、服饰、佛座与释迦像相同。双手置于胸前，掌心向内，左手贴于右手背上。像原高130厘米（现残高95厘米），座高45厘米，宽90厘米。座束腰部分刻发愿文：
大齐天保七年岁次丙子闰月癸巳十五日丁亥，使持节、散骑常侍、都督定州诸军事、抚军将军、仪同三司、定州刺史、六州大都督、赵郡王高叡自为己身并妃郑及一切有形之类敬造白石阿閦像一区。
这三尊佛像，释迦牟尼像是高叡为伯父、北齐实际创建者献武皇帝高欢，堂兄文襄皇帝高澄所造；无量寿佛像是为其父母所造；阿閦佛像是为自己和夫人所造。
刘建华认为，“高叡所造佛像，低平肉髻，面相丰圆，短颈，薄衣贴体，衣纹作双阴线，身体圆润而健壮的造像特点，在东魏初年即已出现，北齐时则发展成为此时期的典型风格”。
三尊佛像着重表现身体健壮、丰满的手法，受南朝萧梁所流行的张僧繇画风的影响。张僧繇以“张得其肉”的独特画风，改变了顾恺之、陆探徽“秀骨清像”的人物形象的画法，在中国古代画坛上独树一帜。薄衣贴体，则体现了曹仲达“曹衣出水”的画风。曹仲达为中亚曹国人，画佛的特点为：其体稠处，衣服紧窄，后人称之“曹衣出水”。
“高叡为其先世皇帝、亡父母、自身及妃敬造佛像，用的是当时最好的汉白玉料，所用工匠是宫廷中的雕塑高手，设计师也是宫廷最好的设计师。三尊佛像的艺术风格既体现了‘张得其肉’，又体现了‘曹衣出水’的画风，代表着北齐雕塑艺术的较高水准，是目前所见北齐时期雕刻最为细致精美的圆雕作品，可视为北齐时期造像的范本”，刘建华总结说。
这三尊像既有确切的纪年，又有造像者及为之造像人的姓名、官职，还有所造佛像的佛名，是研究北齐政治、军事、官制、佛教、书法、雕塑等方面的重要实物资料。刘健华说：“这在北朝是没有的，是孤例”。
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李崇峰也对释迦牟尼像进行过深入研究。他认为，这尊像艺术特征上较多受同时期天竺佛教及佛教艺术的影响。北齐佛教与西域关系很密切，当时大批西域胡人和天竺高僧来到中国，有些还参与到北齐的佛教管理中。此像的特征体现出北齐的“西胡化”，“对研究当时东西方文化交流具有较大学术价值，对‘一带一路’倡议也提供了很好的视觉背景材料”。
历经劫难 流失海外
就在1990年刘建华第一次考察后不久，一个黑夜里，犯罪分子盗走了舍利塔内的三尊小佛龛。文物部门加大了保护力度，将其余的15个小龛佛像迁到县文保所保管。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遗产成为境内外犯罪分子觊觎的对象，一时间盗掘古遗址、古墓葬，盗掘田野石刻造像，走私文物的案件屡屡发生”。河北省文物局博物馆处处长李宝才曾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负责文物安全工作，回想起当年的情况依然记忆犹新。
幽居寺石佛像这样地处偏远的田野文物成为重灾区。1992年，幽居寺阿閦佛像佛首被盗。河北省文物局决定异地搬迁保护，将三尊大的佛像搬到河北省博物馆。四位省博物馆的保安人员前去搬迁佛像，刘建华与省博物馆的摄影师进行拍照。但意想不到的情况发生了：佛像的宽度超过了塔门的宽度，佛像无法搬出，而幽居寺塔作为省保单位，拆掉塔门需要报请省政府批准。权衡再三，当地文物部门只好将塔门用水泥封堵，加固了围墙，换了安全锁，增加了义务保护员的人数。
但依然在劫难逃。“这就是被坏人盯上了”，李宝才回忆，1996年2月7日，来自河北邢台宁晋县的薛某某、高某某、卜某某为首的盗窃团伙几十人，乘着夜色又割走幽居寺塔内的释迦牟尼佛和无量寿佛佛首。义务文物保护员被反锁在房屋里，次日才被村民解救。后来案件被侦破，抓获了四名犯罪嫌疑人，追回部分文物，但佛首已经流失海外，不知所踪。
盗窃佛首的人都是有专业技术的，如果敲碎了就卖不出好价钱了。有的在佛像前挖个坑，将佛像往前一推，倒下的佛像正好从颈部折断。像这件释迦牟尼佛首，则是从颈后打三个小眼，然后一下敲掉佛首。
文物被盗后河北省文物局采取了紧急措施，不得已拆除了塔门，将三尊佛像的佛身，连同塔门石拱券、石门框、《赵郡王高叡修寺之碑》等其他石质文物运到石家庄，保存在河北省博物馆。
运回的石刻文物曾被散放在省博物馆保管部院内，刘建华多次去看。因为对这些石刻进行过深入研究，产生了深深的感情。她“仰望着这三尊无头的佛像，心痛不已，眼在流泪，心在流血”。后来她在学术会议时多次与学者讨论过高叡造像的问题，“每当这时候，心里就隐隐作痛，不知何年何月被盗的佛头才能复归？”
两岸合力 金身合璧
转机出现在2014年。这年5月中旬，位于台湾高雄的佛光山佛陀纪念馆馆长如常法师接到信徒的告知，想要捐赠一尊从拍卖会所得的佛首，献给佛光山开山宗长星云大师。据了解，这尊佛首可能是北齐皇室高叡所造，原供奉在河北幽居寺塔内。
星云大师听说了事情始末后，感到既庆幸欢喜又悲伤叹息。悲伤的是，百年来，中华文化遭受许多的破坏、盗取，连佛教也不能幸免于难。无数祖先留下的佛教文化宝贵资产，就像这尊佛首一样，流浪在外面的拍卖市场，任人喊价获利。庆幸的是，这尊佛首能有缘来到佛光山。他立即表示：“佛教文物是人类重要的文化资产，是属于全人类共同所有，应该让佛首回归远处”。
两岸文物交流发端于1992年。二十余年来，国家文物局积极推动两岸文博机构通过文物展览、学术活动、专业人员往来等多种形式开展交流与合作。中华文物交流协会与台湾佛光山自2012年起，每年在佛光山合作举办一个专题文物展，广受台湾民众欢迎，参观人数近百万，在台湾中南部产生广泛影响。
5月下旬，如常法师遵照大师指示，备齐相关资料来到北京国家文物局，希望鉴定是否是被盗的幽居寺佛首，表示将佛首捐献回大陆。国家文物局相关领导表示，组织专家进行鉴定。
6月3日，国家文物局致电河北省文物局，要求判断佛首是否为河北流失，并将佛光山提供的照片发至河北省文物局。李宝才当年督办过案件的侦破工作，对佛首被盗情况记忆犹新，马上调取当年的被盗记录，“基本判断没问题”。他将照片传至灵寿县文保所，请原所长孟宪国协助，孟宪国认为这正是幽居寺塔内释迦牟尼佛首。
6月6日，河北省文物局请河北省文物出境鉴定中心主任刘建华提出鉴定意见。刘建华将发来的佛首照片与十多年前拍摄的照片、绘制的线图相比对，二者完全相同。6月9日，刘建华将初步鉴定意见报省文物局，认为二者“极为相似，应为同一物体”。6月10日，河北省文物局向国家文物局书面报告了佛首的鉴定结论与有关情况。
6月下旬，国家文物局决定组织专家赴台现场鉴定。“事先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刘建华说，“首先对正在展览的释迦牟尼佛像进行了细致的测量，特别是颈部被凿的痕迹。接着又请河北省文物保护中心帮助制作了颈部凿痕的玻璃模型”。
7月30日，国家文物局组织的四人鉴定组飞赴台湾。由国家文物局社会文物处处长金瑞国带队，成员有：李崇峰（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李裕群（中国社科院考古所边疆考古研究室主任）、刘建华（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国家文物进出境审核河北管理处处长、河北省文物出境鉴定中心主任）。7月31日上午9时许，一行人走进佛光山传灯楼会议厅，一眼就看到供奉在大厅正前方中央的释迦牟尼佛首。
“看到佛头的瞬间，忍不住热泪盈眶，思绪万千，十几年来昼思夜想，魂牵梦绕，寻寻觅觅的佛头终于见到了”，刘建华的思绪仿佛回到了从前的幽居寺，只是两次仰观佛首竟相隔了23年。
紧接着，专家们进行了严谨的鉴定工作。他们仔细观察了佛首的各个部位，测量了相关资料。刘建华拿出佛身颈部凿痕的玻璃模型，大家仔细比对，发现与佛首颈部的凿痕完全吻合。专家们又围坐在一起进行了讨论，一致得出肯定意见。
“好像做梦一样，这次是真的，真是我们河北幽居寺的石刻！”时隔多日，刘建华仍然兴奋不已。十几年来，他们接到有关此尊佛首的信息和图片，至少有二百多个了，然而都是不对的。“这次到了佛光山，看到实物，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星云大师听了鉴定报告后，毫不犹豫地决定将佛首捐回大陆。他说：“我没有任何条件。我身为出家人，有责任与大陆领导一起主持佛像身首合一”。大师希望国家文物局能将佛身先运到佛光山，让身首分离18年的佛像能在佛光山“身首合璧”；之后，在2016年春暖花开时在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交接，让海峡两岸的人都能瞻仰佛陀，也唤醒世人对古文物的重视与对人类文化遗产的尊重。交接捐赠活动的目的，除了促进两岸文化交流，也让两岸的人都能参与此“一时千载，千载一时”的盛事。
2014年12月，台湾佛光山文教基金会与中华文物交流协会签署协议，将幽居寺释迦牟尼佛首无偿捐赠中华文物交流协会。为感谢星云大师的义举，也为实现大师希望在佛光山佛像合体后再运回大陆的心愿，协议规定，2015年5月在佛光山举行捐赠仪式实现佛像身首合璧，并举行河北省佛教文物展开幕式，2016年3月在北京举行回归仪式。
2015年5月23日，在佛光山住持心保和尚的引领下，八位法师抬着载有幽居寺释迦牟尼佛首的宝轿缓缓步入捐赠仪式现场，进入大雄宝殿的帷幕，将佛首安奉在佛身之上。蒙蒙细雨中，数千名僧俗信众恭敬肃立，唱颂礼赞，见证了这一两岸文物交流的盛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