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略谈福建地区定光佛信仰与宋代福建名僧宗本事迹

略谈福建地区定光佛信仰与宋代福建名僧宗本事迹

2020年08月06日 14:46--浏览 · --点赞 · --评论
刘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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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光佛可能是一个很多人相当陌生的神灵,祂是一位广泛流行于闽台地区的地方神灵。尤其是福建的客家人中,定光佛被视为客家守护神之一,古时有汀州双佛之称,而旧时的汀州又被形容为客家首府。在客家人之外,福建的三明等地也广泛流行定光佛信仰,比如三明沙县就有一座全国最大的室外卧佛,其面貌一般就认为是所谓的定光佛睡相。

我们不妨想来说说定光之始,定光佛本身是一位见于佛教正式典籍的佛祖,很早就进入了我国佛教体系,只是大众对他较为陌生。但说起西游记里最后登场的燃灯古佛,也许大家就会有点印象。一般来说这两者被认为是有一定关系的,或者说定光佛本身是对这位燃灯佛祖的另一种信仰变体。燃灯作为过去佛,在佛教过去,现在,未来,时空三位一体的体系里是有一定地位的。


众所周知,光明崇拜可以说人类最古老的信仰形式。而这个领域最著名的要算是古雅利安人的密特拉信仰,它广泛影响了亚欧大陆上的各种光明崇拜。如我们非常熟悉的弥勒信仰就是它的变体之一,而定光之名也是一个典型的光明崇拜。定光之名实际上出现的很早,南北朝时期所见的早期壁窟就有定光佛的形象,可以说是佛教进入中国的第一批佛教偶像的形象。

定光佛这个信仰在中原地区已经不再流行,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并入了弥勒信仰,只留下零散化的地方崇拜。但在闽台地区,尤其是客家人中,它还存在很大的影响力,并且已经完全本地化。福建地区如今流行的定光佛形象的变迁很像我们熟悉的弥勒佛形象的变化。稍微对佛教史有所了解的人就会知道,早期的弥勒形象是健陀罗风格,异常英武的一位神坻。对本身带有救赎和审判性质的弥勒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历史上这个信仰也不断成为农民起义运动的思想来源,为日后中国无数民间教派提供了宗教思想来源。而今天我们看到弥勒佛是根据五代传说中的布袋和尚塑造的,和蔼可亲而全然没有了末日审判与救赎之神的威严。这种形态上的变化是一件非常耐人寻味的事情,反应了我国佛教对主流社会的适应和改造。这种改造是主动和被动的,它既是三武一宗,也是百丈改革,是驯服也是升华。

在整个东亚地区,从唐宋开始一直到明清,民间始终存在着一个本土造神运动,由此形成了我们今天民间信仰的版图。如今的定光佛崇拜就是第一批本土造神运动的产物。类似的突出例子还有九华金地藏,本土化的南海普陀山和云南鸡足山则是两个不太明显的例子,按照经文和历史记载,这两地的位置显然也都不在东亚。


本地化以后的定光佛,一般认为是五代时的福建人,俗名郑自严,落籍福建同安,成年后在福建汀州出家得道。目前流传的郑自严的家系包括其父祖官职等看上去十分完整,但显然和史实是无法对应的,不过这种情形在传世家谱中是常见的,无足为奇。总的说,客家人作为崇拜定光佛的主要群体,为他塑造了带有明显客家人特点的家世背景,一个五代时期来自中原的而落脚福建的世代官宦之家,成年后的顿悟得法,得道后的奇人异行。


客家人文化的一个特征是保留了五代中原的部分文化遗存。这种文化特异性其实很有些类似于犹太人,实际上客家人也确实长期存在和周边土籍的冲突。但不能否认这种特异性在上千年的迁移过程中,确保了客家人不会被周边土籍同化,始终保持自我,定光佛崇拜也是其中之一。


从现存的宋代笔记来看,定光佛崇拜在五代两宋作为一种异僧传说颇为流行,其形象来源众多,泉州地区生有异象的长耳和尚行修,金华嗜好吃猪头而擅长预言,死后“旱涝之祷随应”的猪头和尚,这些人都被认为是定光佛的化身。而最后,客家人将这个信仰进行改造作为自己的保护神,并把定光佛崇拜的大本营设在福建汀州,形成了我们今天熟悉的闽台定光佛形象。汀州作为定光佛道场,也是入闽客家人的一处重要聚居地,历史上的汀州一度就当做是客家首府来看待。而今天福建最有名的客家定光佛道场是龙岩武平县岩前镇的狮岩祖庙,其巨大的定光佛拱手坐像使人印象深刻。

在民俗文化中至今仍保留了不少上古巫觋之风的福建地区,信仰变体之多之复杂常常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慨。神灵的本土化是这种风潮里最突出的特点,福建的每个地方都会为外来神灵增加一个本地故事。定光佛信仰也不例外,福建三明地区是福建另一个客家人的重镇,客家入闽就是从今天三明的宁化起始,宁化又被称为客家祖地。而在客籍和土籍长期千年的相处中,定光佛信仰也成为当地人的普遍信仰。其直接结果就是,当地人在历史和现实之间,重塑了定光佛的传说,打造了一个和客家人主流定光佛信仰体系截然不同的去客家化定光佛故事版本。


比如三明沙县就带有典型性。记载于地方志比如明代洞天岩志和当地口头传说的定光佛故事是一致的。北宋名臣李纲贬官到沙县期间,一天到当地名胜洞天岩游览,遇到一位异僧,踏水凌虚而行。李纲紧随其后四处寻找,最后发现异僧在洞中安睡,于是耐心等待。僧人苏醒后,李纲求问前程,僧人批了十二字,青共立.米去皮.此时节.甚光辉,言讫不见。这拆字迷并不难解,李纲在靖康年间为相,临危受命领导了第一次开封保卫战,确实是人生的光辉时刻。


这个故事很有趣,虽然在李纲这样的仁人志士看来,纵然为相,靖康之耻恐怕不是什么好日子。但沙县人最重李纲,至今沙县城隍还是李纲,李纲恐怕很难想到自己贬官沙县不到一年,能长享千年香火。不过这个故事不是无本的,他自有其出处,甚至也和定光佛信仰有关。这其实是南宋名僧宗本的故事,和五代的郑自严没有关系,但宗本又是定光佛的某种信众,一生充满了奇异传说。

省级保护建筑沙县城隍庙,是闽中现存规模最大、保存最完整的县级城隍庙

今天记载宗本生平最细的,是同为南宋时人的洪迈,他的夷坚志是中世纪志怪笔记的大成之作。宗本事迹在夷坚甲志卷九,宗本本是邵武农家子弟,一日偶然在外出送饭时遇到麻衣道士。遇求食不吝惜,遇威胁不退让,道人大为欣赏,赐给他三颗红丹,可惜他缘分不够,只吃了一颗,不过从此顿悟前尘,获得神通。


宗本得道后,以定光佛门徒自居,一生往来于沙县,泰宁等地,和闽西北士大夫交好。他以善于预言著称,除了预言李纲的拜相,还预言了沙县名臣邓肃的前程,预言了南宋绍兴年号,预言了农民军领袖李敦仁转战入闽等等。宗本驻锡泰宁期间,据说有瑞雀飞到佛前立化,士大夫纷纷为此赋诗纪念,本人于绍兴十六年自说亡期,安然坐化,一生被视为活佛转世。


按我们今天的标准来看,宗本更像是一个带有强烈社交家的宗教名人,而非一个纯粹的僧人,乃至可以认为他精于政治上的投机。甚至他本传故事里也提到他晚年贪财越来越厉害,却吝啬无比,花一文钱如同拔牙一般,连徒弟都看不下去,劝谏他,他却以是自己的宿世业障来推辞,一个典型的俗世僧人的形象。


将本地宗教名人一开始当做某位神灵的化身显圣,丰富其传说并强化其形象是一种常见的造神行为。而随着时间的发展,同一个系统的故事就会归于同一个神灵。这是某种聚合效应,人们更容易记住作为主体的神灵,而不是他的化身。从结果来看,宗本这个原初形象消失,而三明地区的定光佛成了自己人。也就是说,在沙县等地的一般民众看来,定光佛就是一个本地菩萨,他和最初的客家人的关系已经削弱了,甚至他们不会联想到这个神灵的来历。

这尊卧佛应该称为睡佛而非卧佛,因为卧佛一般是指释迦牟尼入灭前的形象

然而,沙县的定光佛信仰更有趣的地方其实在那尊蹊跷的卧佛上。现在的沙县卧佛其实是九十年代复建的,历史上的真实形貌如何已不可求。其根据是旧时洞天岩一带有老佛庵,依山石刻睡佛形象。但睡佛这个形象恰恰是客家人早期定光佛的一个标准像,据传是南宋孝宗年间,定光佛曾经显化,赴临安大内斋,当时呈现的是睡相,孝宗因此赐过尊号。这当然又是一个显示神灵法力无边,并把君主权威与宗教神秘联系在一起的故事,佛面君,君敬佛,所谓各取所需。


应该说沙县定光佛崇拜作为一个典型事例,在当地人不自觉中已经形成了闽地典型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样式。沙县在地理位置上,正当闽西北孔道,五方杂处,在信仰上几乎遍布了福建全省主要神灵的足迹。闽东的临水夫人,闽南的保生大帝,妈祖,甚至张天师,乃至部分闽地古代的蛇神信仰遗存,而本地流行的太保公则是东岳十太保中的温太保温琼的一种变化。可以说,当地在民间宗教的传播,彼此渗透,相互融合上,具有绝佳的研究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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